老章为人不计较,却总说自己命苦。他和工地上那个麻子不一样,麻子说自己命苦,小时候没了爹娘,长大后又跑了老婆,后来出了意外,连男人的能力都没了。
他从不卖惨,嘴上说着自己命苦,但工地上谁有事,老章都主动站出来顶班,带领着大家分工合作。不争不抢,比麻子好得多。
他的经历还是工友们一点一点从老章嘴里挖出来的,这才知道,老章做过手术,身体里还有块钢板。他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爸妈,全靠瘸子老爹带大。
女儿很乖,小时候别人父母都嫌弃老章,说老章干的是脏活累活,女儿也是脏小孩,不让自家孩子和老章家玩。
女儿年幼,不懂得那些莫名其妙的笑声,提起老爸时一脸自豪,说父亲是城市的维修工,没了老爸,同学们家里正常的水电都没法好好用了。
人在世上活着,心里得有牵挂。如今这牵挂走了,多少次老章也失去了活的动力,恨不得把女儿往奶奶那儿一丢,自己也跟着去了。
这时的老章,通常是一身泥灰,看到女儿的来电,忙去打盆热水,用毛巾把脸和脖子那儿擦得干干净净,再一脸笑眯眯地给女儿打招呼。
视频里的小玲戴着眼镜,长得白白的,笑起来也甜甜的,一口一个叔叔好,把老章的工友们也哄得直乐呵。
他比老章还激动:“你的为人和技术让我非常放心,这事儿也得交给你。广市三中要扩建,一天能得五六百呢,你叫上几个人,过几天我叫车送你们去广市!”
心里仿佛有个天平反复倾斜,又想回家,又想着钱。钱什么时候不能挣,自己半截黄土埋脖子,女儿可是见一面少一面啦!
老章干活的那个城市,没啥好吃的,也没什么特产,就算是回家,在这座城市买点鸡鸭鱼肉什么的,也不现实。
现在网络发达,过去那种拎着大包小包赶火车的场景已经淡出了人们视线,要不是亲眼见过,简直像两个世界。
他赶的火车往往是夜班,只因为夜班线更便宜,每到一站,就有个个背着许多行李的人,行色匆匆地赶下一趟火车。
背着行李的人都瘦小,东西往往比自己都高,肩上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,腕上还挎着一个大红桶,装着最常见的生活用品。
可老章去快递站一看,这么多东西来回搬,邮费竟就要二三百,这哪成!老章宁愿自己大包小包地带回来。
在工地上干活的,往往是长期,工地只提供个厂房,被子和生活用品都得自己带去。光一床被子,加上不少工友们过年的时候也不回家,得带着好几件袄子,杂七杂八的,想少带也没办法。
小玲在上高中,住宿的学生必须要请假条才能出校门,如果遇到家里有事的,只用父母给班主任打个电话,孩子也就能顺利出校门了。
这些奶茶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门,看着好听,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喝。最后,老章听了店员的推荐,买了杯常温布丁奶茶。
他掏出手机准备给小玲的班主任打电话,突然又顿住,明明是自己的亲女儿,却在即将见面的时候,也涌上了几分陌生感。
他没读过几年书,早就听不懂女儿和同龄人之间的话题了,只会反复叮嘱女儿要好好学习,在外面注意安全这种话……
瞅瞅自己裤子上的泥印,工地上灰尘大,一沾了水泥就洗不掉,这还是特地挑出来的一条最干净的裤子。
他站在校门口站了许久,才掏出手机给小玲的班主任打电话,托班主任把电话给小玲,这才说上了几句话。
也许是学习太辛苦,小玲的声音没有假期时候听上去那么充满活力,在电话那头让父亲多注意安全,又问他过年回不回家。
下课铃声响起,学生们四散出来,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,蹦蹦跳跳跑到门卫室拿东西,一摸手里的奶茶和汉堡包,还是温热的。
她的班主任不允许带零食进班,小玲就坐在门卫室里乖乖地把汉堡吃完,又喝了几口奶茶,赶在下一节课上课前离开。
直到小玲背影远去,老章才从校门口大树下的阴影中走出来,看着那小小的影子浓缩成一个小点,再消失不见。
给女儿买东西肯定要奔着好的买,老章算算这一天的花费,要省多久才能把女儿以后大学的学费攒出来?
从工地上拨了几个人去扩建学校,主要是重装教室和扩建操场,老章分去了装教室那边,抹腻子,装电线,他啥活都干,一边干还要带着工地上新来的年轻人,教他们做活计。
老章看着他们,似乎也想起年轻时的自己,那时候的自己一身力气,浑身有使不完的劲,每天在工地上打拼,未来有许多奔头。
工地上苦,一到盛夏就没法干活,毒辣的太阳一照,水泥钢筋能烫死人,工地就是大蒸笼,老章只能凌晨一两点就上工地,中午十二点才能回去休息。
老章是不愿意和他一块,麻子爱偷懒,经常干几个小时就借口肚子痛上厕所,留下自己的活计给别人干。
趁着二人休息的时候,麻子乐呵呵和他搭话:“老章,你那天回家见女儿,是不是觉得女儿长高了很多?”
麻子笑了笑:“有时候我真羡慕你,女儿那么乖巧听话,我要是当年老婆没跑,孩子估计也十来岁咯。”
麻子絮絮叨叨,多半是些家常。老章对他的印象改观了不少,之前以为麻子做事不踏实,没想到他私下里的性格还不错。
村里经常有人见芳芳是寡妇,仗着她家里没男人撑腰,深夜拍门这事儿也常有,就她去菜市场买菜,缺斤短两的事也发生了不少。
麻子和芳芳还是小学同学,芳芳念完了小学,麻子没念完就辍学了。那天他回家看见芳芳,总觉得芳芳还是记忆里那么好看,岁月的痕迹不影响她的美丽。
说到这里,麻子也变得自豪起来,他把晚上去芳芳家拍门的混账男人揍了一顿,又去菜市场挨个和每个卖菜的小摊说了,谁再少芳芳的东西,以后一个人走路小心!
他小时候也想上学,奈何村里的学校太贵,读到初中就辍学外出做工。那时候,穷乡僻壤的,没几个孩子能认认真真地念下来书。
后来那些孩子都后悔,连村口经常偷鸡摸狗的二蛋也说,要是自己小时候求着爹娘把书念下去,现在怎么也是个大学生。
老章才不信呢,上学时二蛋就跟不上学习进度,后来又是装病不去学校,他要能当大学生,老章现在起码也得是个公务员。
现在在学校里扩建,老章所在的这一块是老校区,学生略微少些,他们工作的地方和学生使用的教室隔了一个操场,零星的噪音,影响不到孩子们。
老章干着干着,心里也有些得意,现在这些干净的窗户,坚实的墙壁,都是自己和工友们吃苦建出来的,这些孩子们能舒舒服服坐在教室里学习,老章心里也开心。
不同的是,老章在工地上拼搏,小玲在考场上拼搏,一个心里想的是让女儿过好日子,一个心里想的是让父亲扬眉吐气……